*本文为《品读》2023年第4期内容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那年春天先生去世,办完丧事我病了一场。病愈后我准备一个人去苏中大地走走,听说兴化的垛田油菜花还没有谢完,我就坐着长途车去了兴化。
此处原是湖泊沼泽,海拔很低,兴化人把湖荡里的淤泥清出来堆到湖中高地,就形成了飘浮在水上的垛田。狭长的垛田很小,种田人播种、施肥、收获,都要摇着船过去。我去的时候已是4月,金色的油菜花正在凋谢,一部分已结出了密密的籽荚;垛田也由明亮的金色,转为暗沉的青绿。
因为旅游旺季已过,人很少,我雇到一条单载我一人的船。那船娘穿着蓝印花布的小袄,带着蓝黑色的头巾,问我:“要不要去还开着花的地方?”
我告诉她,家里才办了丧事,出来就是想静一静,并不愿碰见兴高采烈的游客。所以,只管往偏僻水巷摇去就好。
船娘便收了声,不唱民间小调,不聊垛田的神话传说,也不兜售她家的土特产,或者说服我去她家的农家乐。我此前去过兴化,了解当地农民的一半收入都要靠垛田开花这一个月的推销。菜籽油、蜂蜜、鱼丸、醉蟹,都是当地特产,船娘们工资不高,通常会在船上卖些家里的土特产当作小费。因此,回想起来,那天我在船舱里一路沉着脸,船娘却依旧和颜悦色地待我,十分难得。
那天我俩在水上转悠了近两个小时,四周很静,船像捉迷藏一样穿行在一些还开着花的地块之间,一路只听得船桨犁开水面的声响、戴胜鸟在垛田上方的鸣唱,以及蜜蜂的嘤嘤嗡嗡。
世界惺忪又美好,灿烂又明媚。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疑惑:我家才经历了山崩地裂,这世界怎么可以依旧完整和若无其事呢?
船娘显然是个敏感的人。听到我叹气,她打量着我的脸色,停顿片刻,问:“姐,咱们往回走吧?这船是按时间付费的。”
我点点头,船娘便调转了船头,把桨摇得飞快。回程路上,她自顾自说了一段话:“姐,咱们都是女人,要是遇到了难事,我在你身边陪着,哪怕不说话也是好的。”
她的善意让我动容,便不由自主地说:“春天一点儿没变,油菜花也开得灿烂,看上去油菜籽应该会丰收……可我的身边少了一个人。”
船娘笑了,说:“姐,一棵油菜,到了时辰就要开花、结籽,春天的味道也不会因为你伤心就寡薄几分。它依旧桃红柳绿,美得很。这正说明,再大的伤心事都能过去的。”
靠岸下船,我付了钱打算离开,船娘却冷不丁叫住了我:“你还没有吃饭吧?我们这里有8个船娘,轮流做饭,今天碰巧轮到我家。我闺女就要送饭过来了,你若不嫌弃,就一起吃了吧。” 船娘的好意让人无法谢绝,“也就多双筷子的事儿。再说了,你家大事都办完了,出来散心,不该体验下大灶饭的滋味么?”
于是,我留了下来。不过10分钟工夫,几个船娘就都在小码头上聚拢了。我看见村道上骑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——草编的饭捂子,被她紧绑在自行车架子上。
饭捂子里面是一只不锈钢大锅,揭开盖子,一大锅熬得黏稠无比的杂豆粥香味扑鼻而来。穿着统一蓝印花布小袄的船娘们,用蓝边大碗和竹木筷子分吃。我的船娘也递给我一个盛得满满的大碗,说:“这米粥里有了黑豆、红豆、绿豆、豌豆、花芸豆,还有栗子、玉米粒和核桃,样样色色都是我们自己种的。你要一个人挑担子了,吃下去腰腿得力才行。”
船娘的闺女也笑说:“快吃吧,姨。我妈喜欢显摆这些熬了起沙的豆子,香气能飘3里地。你喝了她的粥,能让她高兴一整天。”
船娘又拿出一个小口径玻璃瓶,从里面夹出几根长长的腌菜苔给我,说是在自家的垛田上掐了腌制的。跟筷子一样长的菜苔,有着柔嫩、翠绿的茎干,金黄色的花蕾和酸爽、咸鲜的口感,像是一小缕春风搁在了我的碗上。
就着3根菜苔,我喝下一碗粥,周身通透、舒爽。
这是我第一次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一起吃饭,而且是蹲在水码头上吃,却被她们的笑谈逗得直乐——她们模仿客人走跳板上船时的惊恐表情,以及坐在船舱里像小学生一样抱着膝盖的模样;模仿他们看到金黄的油菜垛田,如孩童般仰着脸,嘴里还发出“嗞嗞”声,仿佛被美景烫到似的。我的船娘看了看我,笑道:“能笑是好事啊,姐。咱们上有父母,下有孩儿,老苦着脸可不行……”
吃完饭,她们各自接了下一波客人,往水荡深处划去。我站在水码头上,朝我的船娘挥手告别。
在她看来,对我做这件事,好比在水中打个桨或洗个手一样自然,并不知无意中拯救了一颗破碎的心。我只是她接待的万千游客中的一员,她或许很快就会淡忘我。而我,却永远也忘不了她递来的粥碗,豆和糯米是她种的,那蓝边碗也是她从前的嫁妆;她放弃了船上的推销和一展歌喉的机会,只是觉得我这一路,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。她便给了我这个机会,如同贴心的姐妹。
作者: 华明玥
责编:张子晴 / 校对:郭艳慧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